初二晚上,准确说是初三凌晨,无比清醒从朋友家小区走出来,面前是永不熄灯的南京西路。以前就没有清醒着从他家出来过,但依稀记得不管几点,这条路从不打烊。屋外仿佛将刚刚屋里的盛景延长,直到坐上车,直到车缓缓停靠到自己家门口,心底才有一种真正散课的意识袭来。假期结束了。而这几天,每天都是这样的假期。春节就是假期不打烊。多亏有这位朋友,每天敞着门,麻将桌和德扑局以及茅台都备好,随时欢迎人来。除夕那天,甚至有人穿成套的格子睡衣就来了(不知道还以为他cosplay上海爷叔),后来他没喝两杯就自如地在地上躺下,以至于深夜声音太吵,警察上门时横跨过全屋东倒西歪的人,径直走向那套睡衣问,是侬额房子啊?整屋外地人没吭声,只有coser淡定地回,晓得了晓得了。很管用,我们都差点相信了。警察走后,大家再次乱作一团,有人在凌晨三点做了四道横菜,麻将机也是那天从堆满杂物的纸箱后面拖出来的,充分使用到早上九点。音乐,牌响,每一声都像隔山相望足以洞穿你耳膜的对话,除了没有春晚,这样的年我已经二十年没过过了。记得我还跟人battle炒蛋,硬逼着大家吃了十二个鸭蛋。十二个真不算多,有一年作协年会上,发行部老大喝多了跟我讲,当年打倒四人帮时为了庆祝,他一个人用一口铁锅一口气炒了两百个鸡蛋给大家吃。真壮观。哼,当代的传奇在哪儿呢?光是在炒蛋上就输了。(反悔了,当代传奇应该都在快手和抖音。)今年春节也太开心了,这两个不回家过的年都开心得要命,只是不敢跟爸妈说,怕他们因为我的开心而伤心。但我真的宁肯他们伤心,也不愿错过这开心。相信他俩也都能理解这当中原因,实话实说,十几岁的某天我就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有家的人,说这个并不为刻意营造悲壮,而是我真的和我的家庭与整个家族没有过深的交情,这个概念于我非常模糊,如果让我形容和某个朋友的关系,那真是得心应手,但如果让我形容团圆,请允许我沉默半小时。但这不代表我不爱我家庭里的两位主角,我分别爱着他们,但无法爱这个集体。算了,我可能注定爱不上任何一个集体,或圈子。说到圈子,想起前阵子朋友说酒圈有人在传一些闲言碎语,关于我的。酒圈,她这么形容,让我很困惑,我进去过吗?何时?就因为我刚刚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酒馆,就有资格遭受如此厚待。圈子不应该是一个越靠近越觉其荒谬的空壳吗,怎么还老有人爱往里钻,爱充当筋骨,明明是人你觉得自己就只配当筋骨吗。很有意思。说到酒馆,上个月新开了一家,还在进贤路。宛如大富翁里腿脚不好的金贝贝或沙隆巴斯,掷骰子点数太低,只能挪动两步,就近造新楼。但这两步我走了七年,把进贤路走了不知多少个九遍。新楼还挺好看,朋友说像马拉喀什小馆,莫名联想到北非,也有人说联想到关西(并非大阪的某个城市),还有说韩国的。欣慰的是,不会有人联想到中国境内的任何一家餐厅或酒馆,这是我们设计的成功,不像任何店,没钻进任何圈子,可太好了。新店前后筹备了五个月,应对了很多不想再度细说的困难,难度已比七年前升级但我还是扎扎实实地接住了,爽痛爽痛的。血槽被打空的那天是开业前夕,好像在一切就绪时突然倒下是一个国际惯例,1月19号正式营业,18号凌晨烧到41度8,体温比我的人格先一步抵达此生未有的新高度。烧到失智时控制不住痛哭,甚至无法思索自己在哭什么,回归到一种婴儿时期的本能。我感觉我确实在这次漫长的高烧中穿越回去过,两次。一度觉得可以回去得再早点儿,回到原始昏迷时刻,好一切从头再来。还隐约记得想过“我究竟可以获得幸福吗”这种蠢问题,昏暗中有个声音说,可以。我就哭得更丑了。后来所幸及时吃下退烧药,汗和荒唐一起排出体外,数次将我的四件套浸透。大寒那天,人终于清醒过来。开业改到22号,其实当天我面部神经和胃一样被西药折腾得毫无知觉,面对前来捧场的朋友们露出的都不是真笑。和七年前一样,我无法在新楼建成之日真正地开心起来。这不像写完一个小说,结尾时总能分泌那种不由分说的快乐,不知是病的关系还是开店于我本就是这样,我永远在孕育时欣喜,卯着股劲,而从生产那一刻整手术室人叫你“使劲”开始,当不得不将全部的目光落在新生命身上时,不知将延续到何时的疲惫也开始了计时。太诡异了。接着我又再次发烧,好了几天,又复烧,直到春节,到今天,扁桃体仍没有放过我。于是戒酒二十多天的我也不管不顾了,只当茅台可以消炎杀菌,迷上眼睛,喝。结果意外发现,喝白酒(或许是好的白酒)时我酒量最好,以我微不足道的酒量行走于春节竟然还没醉过。于是就有了开头无比清醒从朋友家小区走出来那一幕,我想我可能是白酒的女儿,不是威士忌不是自然酒不是我酒吧里卖的那些,我找到了我的根,五粮液和茅台哈哈哈哈。不知道得知我不仅故意不回家还准备认酒作父的我的父亲心里作何感想。混酒时还是会醉,醉的时候坐在地上,快乐得像一块夹心饼干,散发着酒精和酵母味儿的酥酥脆脆,能想象吧那种口感,奶油夹心有点甜但绝不会融化,不管在塑料盒里还是拿出来放桌上都能支楞起来,看起来就特别好吃让你也想快乐地咬上一口。醉的时候不可避免会想起爱情,其实是大部分时忘记,偶尔想起,心想这个夹心里怎么能没有一点香草。香草味的爱情。日常是说不出这种腻歪词汇的,但喝醉的人想什么都可以。立春后感觉到,生病引发的疲惫没有完全从身体里消退,但脆弱已经排解不少,(可能是被白酒填充的)勇气也重新归位,还有一些新东西混进来。新东西是什么我还没想清楚,但已经能感受到它存在。很开心,大病或许真能换来某种意义上的重启,哪怕只有百分之二十也是了不起的事。日常我是抗拒重启的,又总被它吸引,真来了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像喜欢稳固但更喜欢洗牌,喜欢恒久但更喜欢突如其来摧毁性的破坏,一方面觉得矛盾一方面又觉得这矛盾并非不能理解。全盘接受,没有愤怒。情人节当天躺在飘窗上看了一个谈不上是小说的小说,是喝完酒从朋友家顺走的,看到倒数最后一章时有个朋友发来信息让我录一段话,他打算收集一些单身朋友在情人节当天读诗的音频,放播客里。还要说说自己今天干了点什么。我这才想起这是个节,往年这时我都站在店里等营业额破纪录。今年两家店都关着,躺在窗边看书,不仅看进去了,还被猫踩了肚子,还看见稀少的落日出现又消失,真开心啊。朋友的信息提醒我想起这些,让开心又加了码。阅读使人镇定,在你大量阅读时并无察觉,但在你几个月都没看点什么之后,悄然而至的字句像编好的咒语一样在你脑门上使劲抡拳,也像某个温柔的护士悄悄给你来了一支合法药剂。必须是纸质的,电子阅读顶多是0.1毫克的细杆儿烟,怎么来都没劲。阅读的好处其实根本轮不到我说,但我经常怀疑它并没那么好,直到这些个时刻出现。我压根不看诗,躺着录了一段音,把手里马上翻完的小说最后一段念给了朋友。真开心,这些个时刻。初二下午被叫去照看失去行动能力的朋友,还是前面那位慷慨的朋友,前一晚喝醉时我们不知道谁跪在他肋骨上说话,导致他肋骨外翻整个人无法动弹,但就算只能这样失去尊严地躺着,他看见我出现第一句话仍是,喝点儿吗。自然谁都没搭理他,我和另一个朋友在他家填饱了肚子,到露台上晒了会儿太阳,在他播放的巴赫中唠了一会儿,甚至还给爸妈打了电话。我们过分到连水也没帮他倒上一杯。“说来照顾人,结果病人成了我俩DJ,我俩可太不是东西了哈哈哈哈哈!”骂完自己,两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又笑成一团,各自给自己倒上加了柠檬片的热水。黄昏时,巴赫被切成德彪西。等待晚饭来临前我们仨终于都躺到地上,盖上被子,陷入一种难以置信的平静。有可能是德彪西给的。我记得大学室友很喜欢德彪西,逢人就摘下耳机分享,那时在她的传销下听过一些,但杳无印象了。同样的,古典音乐的好肯定也轮不到我说,但那天确实也被抡了一拳,散淡的夕阳落在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客厅高处的巨型十字架(还是电子的竟然)上,形成你我编排不出却被自然轻而易举拿去创作的美丽纹样,这样的场景或许就是为了让你记住,爱上,或者听明白德彪西而存在的,又或者说德彪西正是因为这样的场景才挤掉巴赫赶来的,说不清楚。阅读在那个时候又逊色了,我放下了手里——又是随手在他家抄的——那本《爱的艺术》,这书我上一次失恋想看来着但你知道我懒,以及为了洗脱懒的罪名找了怀疑阅读的价值的借口,反正一直没看。事实上当然挺好看的,看了也能让人温柔地支楞起来,只是当黄昏在音符中在墙壁上在电子十字架旁产生消失的迹象时,我慌张了,首选放弃的便是阅读。其次忘记了身边的人,哪怕他还在耳边问“你看过《夜晚的潜水艇》吗里面有段写黄昏写得贼好,‘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而最后——沉船前把身外物扔的一点也不剩但仍无法阻止你和船即将一起淹没的事实,此时应该如何?不如为了体面先一步纵身入海——在屋里完全陷入黑暗之前,我爬起来,把客厅灯摁开了。我经常是一个煞风景的人,朋友们也习惯了。太谢谢他们没有嫌弃我。只是我还在琢磨我的慌张,究竟是因为接受不了美丽行将消失,还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日常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换取刚刚那一小时。与德彪西与夕阳与爱的艺术与朋友和身下软乎乎的厚毯子共存却无法延续更久的那一个小时。琢磨不清楚。于是当晚就喝了很多酒。于是就又回到开头无比清醒从朋友家小区走出来那一幕。世界是否无限循环。除了世界以外是否都有尽头。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